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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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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碧雲的這一年,華滋十一歲。碧雲十二歲,蔣雲澹和宋致朗都是十三歲。

碧雲很快就適應了自己新的身份,她不敢不適應。盡管是做下人,可是這裏有三餐溫飽,有片瓦遮頭。那些流浪的日子總會在深夜裏找到她,讓她一次次看見自己是如何去別人扔掉的東西中尋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又是如何在冷風刺骨的時候,把破爛的衣衫裹緊再裹緊,直到把樹葉也蓋在身上。

而現在,所有的提心吊膽都過去了。她跟茜雲睡在華滋房間外面的屋子裏,晚上也能給華滋遞茶遞水。

茜雲是一個好說話的姑娘。起先,茜雲不習慣碧雲的到來,頗為擔心自己地位不穩。但是很快碧雲發現只要自己姐姐長姐姐短地叫著,表現謙恭一點,茜雲就變得和善了。

茜雲已經十七了,在她看來,華滋、碧雲年紀相仿,玩在一起自然更投緣些。想通了,她也就無所謂了。

華滋不知道茜雲和碧雲拐了幾個彎的心思。她記掛著如何少做點女紅,如何去後院裏偷偷蕩兩回秋千。

華滋和穆夫人住的這一個院落的後面是一片花園,沿墻種了許多梅樹,一年到頭,花都不斷。李夫人叫人在園中紮了一座千秋。可是穆夫人禁止華滋蕩秋千,說這樣不符合小姐身份。華滋只能偷偷去。

花園靠山,山上流下來一汪山泉。泉水清甜甘冽,孟府中人都飲此泉水。當年修整花園的時候,孟東叫工匠在山泉周圍用石頭壘了個小池塘。府中也有下人來小池塘這裏洗衣服。

盛夏時候,華滋喜歡脫了鞋襪,坐在小池塘邊的柳樹下,把一雙腳伸進水中去。綠色水波映著雪白皮膚倒是好看。當然,這種衣冠不整的行為也是穆夫人禁止的。

那天用過午飯,穆夫人回房午休,她以為華滋也休息了。可是華滋帶著碧雲偷偷去了後花園。烈日正當空,華滋想起不久前還是初夏時分。新綠的葉子長在枝頭,暮春的繁花將落未落。空氣裏有微微的熱度,打在身上,是舒適的夏天。

秋千被烈日烤得微微發燙。華滋坐上去,碧雲在後面輕輕推送,華滋對碧雲高興地說:“有風耶,可是風都是熱的。”兩個人玩得正高興,茜雲卻跑了來,“小姐,小姐,蔣公子和宋公子來了。夫人也馬上就要準備梳洗了。”

一聽這話,華滋立馬從秋千上下來了,就趕緊往房中走,“母親還要一會才出房門吧,她往常會晚一點的。”

“蔣公子他們過來,夫人就起得早一點了。小姐,你看,你這頭發都松了。”

“他們怎麽偏偏挑這個時候過來!”華滋一看碧雲和自己,臉上都有細密的汗珠,臉頰更是紅撲撲的,頭發也都松了。華滋帶著兩個人正好走到院中時,瞧見蔣雲澹和宋致朗也從前門進了院子,想起自己的模樣只得趕忙往房中走去整理。可是又不放心,她回過頭了看看兩個人走到了哪裏。

華滋在房裏聽見穆夫人叫人端茶接待了蔣雲澹和宋致朗。整理好之後,華滋才走去旁邊的廂房裏。

華滋剛進去就看見宋致朗端起茶杯朝她擠眉弄眼,恰好乳母過來請穆夫人,說小少爺醒了,在找夫人。穆夫人只得去了。

“華滋,虧我們還擔心長天白日你呆著無聊特意來看你,結果你自己倒是玩得挺開心嘛。”宋致朗說到。

“那真是多謝你的好意了。”

“你們去做什麽了?”蔣雲澹問到。他註意到碧雲的臉上還有隱不去的紅色,眼角眉梢也都是一絲羞怯之意。

“後花園裏有座秋千。”

“你回來時沒有把鞋落下吧?”宋致朗笑到。

“下次得給你帶點青梅才行。”蔣雲澹也笑說。

“那你們要騎竹馬過來。”

幾個人閑聊取笑不已。碧雲出去端了幾樣點心進來。

用過晚飯之後,穆夫人再派人送蔣雲澹和宋致朗回去。

茜雲和碧雲帶著華滋去洗澡。

洗完澡,華滋換了一身月白衣衫回到房中。一頭黑發散在身後。茜雲去後面鋪床,碧雲倒茶。華滋坐在榻上,頭發像烏雲般垂下來。她喝了一口茶,緩緩吐出口氣,嘆道:“碧雲,許是今天蕩秋千太多,我覺得骨頭拉著疼。”

說完,華滋向前伸直了腿,“得這樣伸直了才好些。”

“小姐,這是在長高哪。人,都是這樣長大的。”

“你先幫我捏捏,拉著我的腿,拉直。”華滋說,“長大就是這樣?”

終有一天,華滋,或者你,你們都將長大,忘記了年幼時候那骨頭是怎樣拉著骨頭,一晚又一晚,拉平了你們和父輩之間的身高差距。你或者如同你的母親般,眉眼如畫,因為年輕,無一處不美好。

“你把李易安的詞集拿來,我想讀一讀。”

“今天怎麽想起讀這個了?”碧雲邊走邊問,拿到詞集時,突然脫口而出:“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

華滋的臉到突然紅了。“誰說要看這首了,我只是想起了,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雲澹家裏有一片小湖,可以劃船,改天帶你去他家裏做客。”

茜雲整理好床鋪。華滋一頭躺倒,身下軟軟的棉被托起了她的身體。發絲全部散開。銀紅的床帳都打開。碧雲坐在一旁打扇。她把落在肩頭的帳幔拂開。

華滋蠕動身體,把頭枕在碧雲腿上。碧雲放下團扇,用手梳華滋的頭發。黑色的發絲從指間一下一下劃過。她看見華滋從領口露出來的一小塊肌膚,瑩白如玉。她也被易安這首詞打動了,入骨三分。

華滋輕輕對碧雲說:“我認識雲澹的時候,才八歲。那時候,我覺得他跟別人都不一樣。”

碧雲想起下午那一刻,走進院門看見蔣雲澹的那一刻。輕汗透過薄衣。秋香色折枝交領盤扣上衣,蔥綠下裙。臉頰邊有幾縷發絲垂下,碧雲沒敢擡頭,她知道自己的臉,一片酡紅。

而蔣雲澹微笑著站在門口,她想起父親曾經說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易安寫“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繾綣流連,她和她,都是一樣。

第二天,華滋分別給蔣雲澹和宋致朗寫了一個帖子,說起劃船消暑。果然,蔣雲澹請了二人前去做客。

蔣夫人一直喜歡華滋,派人去請的時候,非得要接華滋過來住幾天。盛情難卻,穆夫人只得答應了。

華滋、蔣雲澹都跟著蔣夫人,住在同一個院落裏。庭中有兩棵兩人合抱的桂花樹。盛夏炎熱,蔣夫人叫人在桂花樹下放了涼席,以便傍晚時候來乘涼。吃過晚飯,華滋就和蔣雲澹來樹下乘涼,拆九連環,還有一些西洋玩器。碧雲就在一旁打扇。蔣雲澹有時也會跟碧雲閑聊幾句。

華滋覺得自己的日子真是豐足美滿,她想不出這個世上,有誰會過得不如意。

蔣雲澹拉了拉華滋的袖子,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府中還有一處絕美風景,只有我知道。明天我留致朗住下,等我娘睡了之後,我來叫你,帶你去看。”

宋致朗一早就來了蔣府。他先與蔣雲澹閑聊,等華滋梳洗完畢之後三人就開始計劃下午劃船的行程。

用過午飯稍作休息,下人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只小船。船上剛好坐四人。華滋帶著碧雲坐在一邊,蔣雲澹和宋致朗坐在另一邊。另有一只船跟在後面。起先有駕娘把船點開。行到深處,蔣雲澹吩咐不用再撐船,順水漂著就好。湖中種了不少荷花。碧綠的荷葉連綿成一大片。華滋念了一句:“遮天蓮葉無窮碧。雲澹,蔣府中真是好風光。”

碧雲也接著說:“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可惜沒看見魚。”

“得隴望蜀,真是人之常情。”宋致朗接到。

越往前漂,蓮葉越密集。駕娘見沒自己什麽事情,便在船頭靠著打盹。

華滋又打算脫了鞋襪,把腳伸進湖中去玩水。碧雲正在一旁倒茶。突然,小船撞上了什麽東西,一陣搖晃,晃動雖然不大,但是華滋正好坐在船舷上,沒抓牢,就一下掉進了水裏。碧雲在旁邊,急忙伸手去抓,沒抓住,自己也被帶進了水中。四個人裏只有蔣雲澹會游泳,而駕娘卻沒有被這變故驚醒。蔣雲澹一頭躍進水中,先朝著華滋游去。宋致朗則高聲叫人來救。

沒兩下,蔣雲澹就抓到了華滋。

湖水正嗆進華滋嘴裏。她感到一只手伸過來,抓住了自己的右手。因為害怕,她緊緊握住這只手,緊張又要強作鎮定。

蔣雲澹把華滋送到船邊,華滋抓住船舷,馬上回頭對蔣雲澹說:“我沒事,你快去救碧雲。”蔣雲澹這才又向水中游去。碧雲已經沈入水中,喝了好幾口水進去。蔣雲澹一把將碧雲拉出水面,一只手攬著碧雲的腰,另一只手向前劃去。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的碧雲咳了幾下,吐出了水,突然緊緊抱住蔣雲澹。

蔣雲澹聽見耳邊脆弱的聲音:“我以為我要死了,我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

蔣雲澹的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拽了一下,好像眼前的人真的要消失一般。碧雲就覺得腰間那只手勒得更緊了。

最後到底沒事。駕娘馬上駕船上岸。因為是夏天,雖然落了水,兩個人也都沒有受風寒。換了衣服照樣精神如初。

宋致朗擔心,一直問華滋有沒有哪裏感覺不舒服。華滋對著他笑得比春花燦爛:“你還是自己先學會游泳吧。”

華滋又走到蔣雲澹旁邊,說:“我們晚上安排照舊?”蔣雲澹點點頭。

那天的月亮並不圓,映出的陰影真如一株桂花樹。房門響了一下。華滋叫碧雲輕輕打開門,兩個人躡手躡腳溜出來,跟著蔣雲澹和宋致朗走到了後花園。

蔣府的後花園是一座山丘,當年為建此山,運了不知多少土石過來。四人沿著山路盤旋而上。每人手裏都提著一個燈籠。路邊的樹木隱在濃濃的陰影裏。夜裏的風微有涼意。接近山頂的時候,蔣雲澹帶路從一個山洞穿出去。

漆黑的夜幕被大群螢火蟲拉開了。華滋如站在銀河邊,流動的藍色光帶聚攏又散開。那些光點往周圍流瀉,浮在半空中。

四個人的腳步都停住了。這樣安靜,似乎連呼吸都不再存在。天空,蒼藍而寂靜。華滋微微蜷起右手,一陣一陣酥麻的感覺從手掌傳來。

你,可還記得那一年最初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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